蒋勋:衣食住行中的美

蒋勋:衣食住行中的美
2010年07月15日
　　蒋勋，1948年生于西安，长于台湾，毕业于中国文化大学历史学系和艺术研究所。1972年赴法留学。曾任《雄狮美术》主编，文化大学、辅仁大学、东海大学美术系主任等。全才型艺术家，在诗、书、画、文学创作、文化批评等诸多方面皆有不凡造诣。近年来专事推广美学教育，“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
　　美与生活有关。食、衣、住、行这四件事和生活有着最大的关系，可以每一天都是美的功课。
　　美，其实是回来做自己。我能够不被整个社会的流行所干扰，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怎么选择，这是大智慧。
　　美的基础，是一种对生命的爱，对生命的关心。缺少了这些，美会变得非常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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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鲁湘：提到美学，人们总会联想到高深的哲学命题，比如什么是美，什么是美的本质。人们也常常认为，只有进行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的时候才能够提到美学的问题。其实，美渗透在生活的点点滴滴。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美，就是美在自然，美在我们的日用常行。应该如何体会生活之美？如何伸展感知的触角，寻得情感的释放和心灵的平静？我们请艺术家蒋勋先生公开自己的美学体验。
　　我和蒋勋先生神交已有20年。我读研究生的时候就读过他的大作，包括刘文谭、徐复观等一批台湾学者的著作。可以说，台湾学者在80年代给大陆的学术界，特别是国学和美学界，提供了相当多富有启发性、营养性的东西。
　　蒋勋先生非常勤奋，每年都有新作推出，还经常举办个人画展。这些年在海峡两岸进行有关美学和艺术方面的公益讲座，据说一年多达三百场。为什么您会把自己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时间投入到这种公开的、普及性的演讲活动中来呢？
　　蒋勋：我想大家很熟悉北大最早的创办者蔡元培先生提出的一个观点：美育救国。美为什么会和救国放在一起？通常我们认为救国是一个很实际的行动，可是蔡先生提出要用一个民族深沉的文化，用整个民族在精神领域上的充实来救国，为什么？
　　也许直到今天，我们才能体会蔡先生何以对“美”这么重视。台湾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起飞后，随着经济的发展人所面临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
　　每个人都在拼命追求物质的部分，忙到没时间去感受周遭的事物。我恍然领悟，汉语当中的“忙”字是多么惊人的警告，因为“忙”就是“心亡”，心灵死亡，对周遭没感觉了。这时候你有再多的钱，再多的物质，带来的空虚感也会越大。
　　王鲁湘：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普通人应该如何保持对美的敏感？
　　蒋勋：我觉得美是一种判断，一种选择。当世俗社会特别强调物质欲望的时候，美反而变得最重要了。比如我面前有很多吃的东西，如果我饿了，我要吃饱，那我可能不会去想吃什么的问题。
　　王鲁湘：那是第一口饭。
　　蒋勋：是。可是人的文明不应该停在这里。到了一个程度，没有饥饿的问题了，吃什么就变成了一种选择与品味。大家注意，“品”这个字有三个“口”，就是不仅要吃饱，还要品尝出味道来，在口腔咀嚼的过程中感受到非常复杂的东西。
　　宋代美学讲“平淡天真”，“淡”是经过所有重口味之后，回过头来感觉到的一种精致、细腻的感觉。我几次来北京，发现人们的口味在慢慢改变。有人进到餐厅会跟老板说“少油少盐”，可是在80年代，人们大概喜欢油、咸的味觉。精神生活高度发展以后，人会回来做自己，不会因为别人都在讲求山珍海味他也要山珍海味，他可能摆出粗茶淡饭来。
　　王鲁湘：我们吃第一口饭，首先解决的是饥饿问题。这时候你可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食物自己长着腿就进去了。吃到第二口，饥饿感消失了，你会注意吃的是什么。“是什么”就是一个知识问题了，你会根据食物的营养结构来选择。到了第三口，问题就不这么简单了。它是一种丰富的、细腻的、带有精神性的对味觉的感受，包括对食品的要求。我想我们日常生活也是如此，一定会有这三口。
　　用到“美”这个字的机会非常多。如果在哲学系统里谈“美”，可能是一个很复杂的、体系化的问题。现在我们在生活里谈“美”，比如写信的时候用到这个字，打手机的时候用到这个字，跟朋友聊天时候也用到这个字。那么，美是什么呢？
　　我想美不外乎几种状况。一种是“自然的美”。比如出去旅行，走过一片风景，突然间得到一种巨大的震动。可能是一轮落日下山，在大平原上看到灿烂的晚霞，忽然很感动，对朋友说：“哎呀，真美啊。”黑格尔认为这种美叫自然之美。可是自然本身并无美丑，是我们在黄昏里看到生命的灿烂，即使马上要入夜，还要在最后的时刻把生命活出极限的那种灿烂。我们把自己生命和这片风景叠合在一起，得到了美的感动。
　　再比如走过一片大漠，可能会想到李白的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流传一千多年的诗句会突然唤起一种生命的壮阔、大气。如果在一个城市狭窄的、人跟人冲突性很高、斤斤计较的环境里忽然想到这首诗，可能会觉得我干吗要计较这些呢？这时候自然的美就转换成个人的气度，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是第二种“人世的美”。
　　还有一种“艺术的美”是我们习惯说的，比如到画廊看画展，到歌剧院听音乐会，在视觉上、听觉上都会感受到一种美。但是我并认为要感受这种美一定要急着跑画廊，跑博物馆，跑音乐厅。我常常在画廊观察，发现很多进来的观众可能是因为媒体的宣传，“噢，这个画展很有名”，大家都来了，我也来了。可是看的时候，他的视觉很少停留在画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画旁边的那块小牌子：谁画的？题目？多少钱？然后再去看一看这幅画。所以千里迢迢跑来看画展或者听音乐会，如果没有打开自己对美的感受，其实是没有用的。
　　[b]美与生活有关
　　我想谈的美与生活有关。我希望大家回到最简单的四件事：食、衣、住、行，它们和生活有着最大的关系，可以每一天都是美的功课。
　　首先，食物的美怎么看待。我们一天三餐，每一道菜拿出来，每一碗饭端上来，本身就是一种美。我们讲饭菜要“色香味俱全”，色是视觉，香是嗅觉，味是味觉，动用了三种感觉系统。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已经在做美的功课，在锻炼视觉、嗅觉和味觉对于美的判断力。我知道今天在城市里忙碌的人大概把一日三餐当成是最可以随便打发的事情，许多人会选择快餐，非常草率。我们忘了食物跟我们的身体有关，也跟我们美的功课有关。
　　“甜、酸、咸、辣、苦”这五味，是我们口腔里面非常复杂的反应。不同的味觉在舌头上有不同的部位，会传达出非常多的讯号，帮助我们学习到美。
　　比如“品位”这个词，我们经常说，“嗯，这个人穿衣服好有品味啊。”或者到了一个人家里，觉得他新买的家具“真有品味”。品位是对美的一种感受。
　　而我们会发现汉文明非常有趣，三个口的“品”和味觉的“味”竟然都跟吃东西有关。英文里品位叫taste，法文叫legoût，也都跟味觉有关。可是它并不是说要吃饱，而是把吃东西提高成感觉的辨别。有人说，感觉真的有那么细微吗？当然有。
　　有一种非常珍贵的茶叫做“雨前龙井”，是清明节没有下雨以前采收的龙井，全部是嫩芽。因为清明下过雨以后，雨水一滋润，叶子很快就老了。下雨前采摘的龙井嫩芽，用80度的温水冲泡――不能是100度的沸水，会把它烫伤――它所释放出来的是那一片茶叶在阳光、雨水、土壤的滋养下得到的最美的嗅觉和味觉。这时候的茶，绝对不能“咕噜”一口喝下去，要“品”，要有一个非常缓慢的品位过程，好像在品味自己生命里一段非常美好的记忆。这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从喝茶里所做的美的功课。
　　有时候我们考察一个人的品味，要看他是不是能够回到自己的选择。比如现在社会上流行吃山珍海味、鲍鱼鱼翅，可是再好的食物每一餐吃，每一天吃，一定会腻。腻，就是不知节制。而我呢，不要那个山珍海味，我粗茶淡饭，把油腻的东西转换成清淡的东西，那我就是有品位了。因此品味也指一个人是否充分地知道自己要怎么选择。美，其实是回来做自己。我能够不被整个社会的流行所干扰，知道自己要什么，该怎么选择。
　　穿衣服的美学也如此。衣服最早是为了保持体温，人类用树叶用动物的皮毛做衣服，可是慢慢地衣服跟人的生命情调产生了某种关联。我记得小时候我母亲有一件湘云纱的旗袍，这件衣服她从来不会交给别人洗或者丢到洗衣机里洗，她一定要自己亲手洗。那是一种非常细致的质料，她觉得洗了以后，上面的胶质慢慢退了以后，衣服的质感是最好的。我从小就记得她跟我说，湘云纱握在手里是一种快乐的感觉。我想这就是穿衣服的一种品位。
　　品味常常被误解成品牌。假如我问一个人，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他可能说，我喜欢香奈尔，我喜欢皮尔卡丹，我喜欢阿玛尼。这些都叫做品牌，贵得要死，但是并不等于品味。我见过一个人大白天穿了一件价值几十万的香奈尔的长礼服出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件晚礼服，晚上穿才对。别人会偷偷笑说，这个人可真没品味。品牌并不等于品味。
　　品牌可以很好，但并不保证穿起来一定好看。因为每一个人有自己的皮肤特色、身材特色、生命情调的特色，有的人适合这样穿，有的人适合那样穿，找到适合自己的穿法就是品味的练习。品牌的基础是建立在品味上的。盲目地迷信品牌，用最贵的钱去买品牌，不一定就有品味。品味是一个回来做自己，选择自己所要之物的过程。
　　我觉得一个人在服装上可以完全素朴地完成自己。比如丝是中国文化中一个久远的传统，几乎可以推到神话时期的嫘祖。人类养蚕吐丝，丝结成的茧煮了以后可以抽出一根一公里长的完整的丝。而一件丝做的衣服曾经是中国骄傲于全世界的最美的纺织品。如果今天我有一件纯丝的衣服，我想我不会舍得把它丢到洗衣机里去，因为机器的搅动会伤害它。我宁可用一点冷洗精，亲手去洗。别人说，你干吗呢，活在21世纪有这么多机器帮忙，为什么不丢给机器？我承认机器帮了我的忙，可是我的生活要有美感，有自己的快乐，我在洗那件衣服的时候就有一种快乐，有一种对美的感动。
　　从食物、衣服谈到住，会是更有趣的问题。尤其在富裕社会，土地和房地产是一种收益很大的投资。我碰到的所有人跟我讲房子的时候，几乎都在讲这房子增值了多少，当初买多少钱，现在卖多少钱。可是房子并不等于家啊。汉字的“家”是屋顶下养一头猪的才叫做家。今天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养猪才叫家呢？我们到博物馆里去看一些汉朝的“甬”就明白了。很多“甬”都是猪圈，而且常常是一头母猪怀里趴着好几只吃奶的小猪，因为在当时的农业社会里家里养一头猪表示这个家很富有，六畜兴旺。
　　今天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某些人富了以后会在最贵的地段买上亿价值的房子，然后找来最有名的设计师，光设计费就花了上千万。然后他请我去他家看，我问他：“你在这儿住几年了？”他说：“两年。”我走进厨房，用手摸了一下，发现那些进口的、非常贵的厨具连保护膜都没有撕掉，说明他在这里住了两年都没开过火。这当然可以理解，现在很多人根本不在家里吃饭，一家人大概也没有什么机会聚在一起，各自去餐厅吃就行了。可是当我待在他那个豪华的房子里的时候，忽然间觉得好荒凉，因为这个房子并没有变成真正一个家啊。有时候我会问朋友，如果今天给你一个屋顶，你要放进去什么才叫做“家”？汉朝的时候要放猪，现在要放进去什么才会变成家？
　　台北有一个名称，我听了很难过，叫做“钥匙儿童”。这小孩胸前挂一串钥匙，回到家里自己开门，自己吃饭，自己料理所有的事情。父母呢？太忙了。我忽然觉得我的童年很幸福，因为妈妈总是给我做好吃的东西。我现在到任何餐厅吃饭都觉得没有我妈妈的菜好吃，因为妈妈的菜里有很大的关心在里面。她知道什么菜有营养，什么样菜会让你健康；然后昨天吃了这样，今天就换那样。我想这就是美的基础，它里面有一种对生命的爱，对生命的关心；缺少了这些，美会变得非常虚假。
　　“停”下来感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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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谈到衣、食、住、行“行”的部分，很多人觉得“行”怎么谈美嘛，不过是我要到一个地方去，或者坐飞机、坐船、坐火车、坐汽车，或者走路、骑马，这就是行嘛。今天一个城市的繁华，经济的起飞，常常用人有没有汽车做为标志。这个城市可能一千万人口，然而有四百万辆车子在路上跑，跑到最后大家都动不了了，塞在那个地方，空气污染……在这样的状况里，你也许忽然会想到，人应该怎么去行呢？
　　行的文化，从最早人用腿走路，到骑马、骑驴、坐船、坐飞机……在那个速度感里有着许多对于行走的眷恋。唐朝的时候王维跟朋友送别，那个客舍的旁边种了许多柳树，朋友要出远门了，送别的时候喝点酒，然后摘一枝柳条送给他。这是多么富有美感的仪式！我们现在在飞机场大概没有这些仪式了。我称它为仪式是因为古人告别之后再见面很难，所以有很大的眷恋，不断地用诗句去表达对于“行”的感受。
　　我常常跟朋友说，看宋代的山水画最感动的是画面中间忽然出现一个亭子。我到苏州拙政园看到一座小亭子，忽然想到“亭”这个字，不过就是让你停下来吧。走累了，停一下，这边风景这么好，为什么不停呢？如果人的一生都在赶路，急急忙忙地走，他又能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呢？宋画里亭子的位置大概都是风景最美的地方，是在告诉你人生不一定要拼命赶路，能够停下来才能感受周遭的事物。所以停和忙刚好变成了一个互动，这是保留在我们语言当中的最好的美的提示，它不一定是一个伟大的美学系统，可是它告诉你人生应该怎么去看。
　　今天我常常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忙了？有必要这么忙吗？我是不是应该留出一些时间给自己，让自己可以感受到生活周遭的东西。好，我有车子，在城市里可以开车，如果我今天急着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我可以开车；可是如果今天是星期六、礼拜天，我又没什么事干，然后春天的树叶在发芽，绿色的芽非常漂亮，我就打个电话给朋友，说我们要不要去一起散散步，走一走。这时候，你的路从A点到B点不是为了目的，而是为了欣赏那些透过阳光的、春天的树叶的美。
　　[b]美是回来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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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再提到美是一种选择。我面前有这么多菜，我选择我吃什么；我有车子，可是我宁愿骑脚踏车或者走路。别人觉得你坐捷运来了，坐地铁来了，那你是不是没有车子呢？没有车子就好像被人比下去了。所以美绝对不能跟别人比较，跟别人比较会很辛苦。别人吃什么我吃什么，别人开什么样的车我开什么样的车，非常辛苦。美是回来做自己，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我觉得这是一个大智慧。
　　我有时候很想在“食、衣、住、行”这些部分回归我们的传统。有些人觉得传统可能是没落的东西，要赶快丢掉，可它里面其实蕴藏着非常多珍贵的东西。比如对华人世界影响最大的哲学流派儒家，他们最喜欢讲的一个字“仁”。仁爱、仁慈是哲学里面很复杂抽象的概念。可是我们嗑瓜子的时候也有一个东西叫“仁”，瓜子仁、杏仁……所有硬的壳里面那个最柔软的部分叫做“仁”，那个发生生命的部分叫做“仁”。所以有一次别人问，什么叫仁？答：“生生。”生命必须生长。我们磕的瓜子仁，我们见到的种子，里面都包含着一个生命被祝福的意涵。这个部分如果没有了，我们就没有办法谈“仁”了。那些压在石头底下亟待拯救的生命，我怎么去感同身受呢？我能不能感到此刻我好像也被压在石头底下？
　　美是一个感觉学的东西。十八世纪美学从德国哲学系统里发展出来以后，“athletica”这个字在拉丁文中的原意是“感觉学”。也就是说，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有着非常细腻的感受，而这个感受不能完全被大脑思维的东西所掩盖。理性有理性的判断，感觉也有感觉的判断；在感觉里去丰富和承担生活里的许许多多记忆，就是美学的一部分。
　　我想这些都是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去发现培养的。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其实都可以变成一堂美的功课。你不见得一定要到学校去上美学课，到美术馆去美术作品，而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感受美的部分。美在生活里的体现就是人怎么样回到最自然的状况，得到一种感性上的舒解。
　　我相信在现代社会中，懂得这样去感受美的生命反而会是一个竞争力最强的生命，因为生活绝不只是理性的考试，“1+1=2”这么一个格律性的东西，而是一种非常复杂、丰富、细腻的感觉。期待每一个人都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完成美的功课，提高对美的感受力。
　　王鲁湘：中国古代诗词描写送别的场面，常常有所谓“长亭接短亭”，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我跟这个朋友关系特别好，对他很眷恋，而且产生了一种爱，那我可能送了一个短亭又送一个长亭，然后再送一个短亭再送一个长亭，变成了一种无限的眷恋。我觉得人生的美就是在这种地方体现出来的。您也讲到人生转化的过程要依靠内在自我意识的觉醒，这种觉醒在日常生活中应该如何去培养？
　　蒋勋：生活中有许多美的功课可做，我自己称它是美的库存或美的储蓄。好比我今天有一张银行储蓄卡，要去提款，但必须先有存款才能取款。如果我在生活中在教育里，很少有美的储存，那可能就提不出什么美的东西来。比如，你有没有去听过各种鸟的鸣叫？有没有去观察树叶的色彩和阳光的变化？有没有去体会秋高气爽的时候风吹在皮肤上的感觉？
　　如果这些东西没有库存，或者因为忙碌忘掉储存这个部分，那么无论你碰到什么事情，悲哀的或者快乐的，你可能就没有东西去比喻，没有办法去比赋了。要跟朋友送别，心里很难过，可是不晓得怎么表达出来。我们通常说“诗言志”，我们的文化中其实准备了许多美好的句子、美好的感觉，只要我们的库存足够，有一天用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会很自然的表达出来。
　　王鲁湘：大陆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经历过一次美学的大讨论，80年代又经历了第二次。很多人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某个阶段人们会普遍的关心美学问题，各个学科的人都会借助美学来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为什么又在突然之间美学会急速降温，乃至现在几乎无人提起了，甚至认为不可能再在学术上做出什么贡献了。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蒋勋：以中国近现代史来看，清末民初像王国维、蔡元培他们在美学上都做了很多努力，开启了一个新的对美学重视的时代。接下来的宗白华、朱光潜先生各自从西方美学体系里带进了一些东西，重新提升了人们对于美学的关注。我个人一直觉得宗白华对我的影响大过朱光潜。因为除了德国那个严格的美学体系外，宗白华一直关切东方，关注我们自己是不是也有一个对待美的态度。我后来跟李泽厚先生对谈时，感到这样一个美学传承在80年代已经发展出来了。
　　至于现在美学为什么衰落，我不晓得是不是跟消费社会的快节奏有关。台湾在70年代也经历过类似情况。我想“美”这个东西，恐怕真的跟“忙”是绝对对立的关系。台湾的科技界――也就是股票上涨最快的那个领域――流行一个词叫“过劳死”，太累了，累死掉了，根本没有办法刹车，停不下来。我觉得这是现代社会特别要关注的一个问题。我现在很多的演讲就是讲给科技界的，讲给这个“过劳死”问题最严重的领域。我觉得美可以变成一种拯救的力量。
　　提问一：我是四川人，四川发生的“5.12地震”在我心里形成一个阴霾。我不知道地震对我们究竟是一种收获还是一种毁灭？
　　蒋勋：我认为在中国整个的文化系统中，对知识分子影响最大的其实不是儒家，不是道家，而是佛学。比如苏东坡，身上有非常多佛学的部分。佛学常常提到两个字：慈悲。我看过一个很有趣的解释，说“慈”是同喜之喜，别人喜悦，你也喜悦；“悲”是同苦之苦，别人有痛苦，你也能感觉得到。比如奥运会，看到一个运动员在身体上发展到极限，得到冠军，打破世界记录，我们看着转播跟他一起快乐，这就是“慈”，兹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我当时在欧洲知道地震的消息的时候，自己就开始抄经。我一直相信《金刚经》常常在我焦虑的时候能够帮助我安定下来，因为那些画面让我不忍。
　　可是生命里永远有喜、有悲、有苦，要懂得去调整，因为这些都是生命的现象。很多朋友说，最不忍的是你看到一些孩子在学校里被整个的废墟掩埋。如果我们讲报应轮回，一个人因为做了很多坏事所以有报应，那么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做了什么要让他们遭受这种痛苦呢？我的解释是，佛教里讲的一种菩萨是用自己承担的苦让人们知道生命在这样一种状况下应该如何去担当。我突然觉得这些孩子变成了我心目中的菩萨，因为他们让我看到生命虽然可以有如此巨大的灾难和痛苦，可是他承担了。这让我想到如果有一天我也面临同样的灾难和痛苦――可能不是我自己的，是众人的――我也要懂得如何去担当。地震当然是件非常不幸的事，可是放大到整个人类的历史来看，所有不幸的事件都有可能变成一种最大的领悟。
　　提问二：您提到如果要感受美，起码需要一定的闲。但是现在大都市里的人都很忙，我想是处于心灵死亡的边缘，这些人该如何回归美的心境？
　　蒋勋：我想一个有远见的城市，一个有远见的文化，其实是可以有很多设计的。举个简单例子，巴黎有一位市长最遗憾的事情是童年可以悠闲散步的塞纳河两岸，后来全部被改造成快速公路了――因为巴黎人口增长，生活节奏加快，开车的人越来越多。他成为市长之后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决定，决定利用七八月份很多巴黎人到外面度假，人口和交通压力相对缓解时候，把塞纳河两岸的车道整个封掉，然后铺满从法国南方运来的沙，摆上许多便宜的躺椅，安装了淋浴设备，邀请人们坐到河边去晒太阳。
　　好多人觉得他疯了，第一年几乎所有的报纸杂志都在骂他。但是第二年就有大量企业赞助这个计划，因为他们发现巴黎人忽然不出去度假了，都带着孩子到塞纳河边来散步了。可是过去你哪里敢带着孩子在高速公路上散步呢？我的意思是，一个城市的领导可以有这么大的远见，从城市的规划上叫大家学习慢下来，学习感受美。我相信在这样一个高污染、高速度、各种危机并发的时代，美真的可以变成一种救赎，提醒我们重新回到人之为人最本质的部分。
　　王鲁湘：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美虽不言，却借由蒋勋先生的柔润之语流淌出来，渗透到我们的心灵之中。食之美，衣之美，住之美，行之美，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点滴经由艺术家的提点，竟都成了美的无尽藏。原来有生命，就有对美的感动。